(一)寄信
那一年的冬天來的出奇得早。
遠處南山上草木凋零得快,半山腰幾棵松樹依稀挺拔著,透露出一絲綠意。天空有些陰沉,幾只不知名的鳥雀劃破天際,偶爾停留在某個楊樹丫的枝頭。東北風呼嘯而來,電線也在不由自主的晃動。一切顯得有些空洞,不自然。雖然,冬至還得幾天,雪還沒有下,但依老年人的經(jīng)驗,今年必定是多年不遇的寒冬。
清晨,天剛蒙蒙亮的時候,文化就起了床。他摸黑打開壓在箱子底處的淡藍色的確良,而后又套上平日里常穿的黑色棉襖,接著又從偏房里推出南洋牌三輪車,趕在天大亮之前,前往四公里外的鎮(zhèn)上。四下鄉(xiāng)趕集的人群開始匯聚,他們佝僂著身體,雙手伸進袖筒里,腋下夾著一個黃色的尿素口袋,鼻孔眼里透著白氣。路兩邊的麥田上籠著一層薄薄的霜,大地被寒冷的天氣凍裂開,像一塊放了很久的饅頭。文化把頭縮進領(lǐng)子里,一只手扶著車把,另一只則插在口袋。畢竟已至知天命的年紀,又加上常年煙不離手,酒不離口,身體日漸欠佳。街上,少有行人,只有炸油條的鋪子上幾人聚集。老板一手嫻熟的用筷子翻著油條,同時,向著遠處吆喝:“包子、油條、熱粥、”聲音洪亮,離老遠就能聽到。
青草鎮(zhèn)位于四省交界的交通要沖,雖談不上什么兵家必爭之地,地址位置卻十分險要。來來往往做生意奔走的人,隨處可見,尤其在逢集的時候。
天已經(jīng)全亮,卻依然陰沉。此刻,文化已經(jīng)在郵局門口等了很久。沒人知道他在做什么,當然也不會去注意。郵局的工作人員開門之后,他如愿以償?shù)某蔀榈谝粋“客戶”,小步快跑的在柜臺里買了張郵票,坐在桌子邊翻著厚厚的郵編書,桌子邊系了一支圓珠筆,一個的老花眼鏡。他一邊翻著泛黃且卷邊的書,嘴里不停地念叨,“云南會澤”。大約兩個小時后,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,他找到郵編,用力地寫好。然后,用右手食指從裝漿糊的玻璃瓶里扣出一點,抹在郵票上,用力地按了又按,心滿意足地投在郵筒里。那一刻,他好像完成了一個令人矚目的偉大工程。
回家途中,雪開始肆意的揮灑,不久,地上已經(jīng)積了一層雪。腳踏上去,并沒有什么聲響,卻能留下輕微的腳印。
文化在家門口跺了跺腳,又用破布打了身上的雪。他從褲腰處解開煙袋,順手在口袋里摸出火柴,一只手捂著,另一個將火柴點燃,一道火光閃現(xiàn),煙絲隨之次次作響。此時,小黑正趴在地上用前腿撓著身上的雪。文化猛吸了一口,目光停留在小黑身上,又轉(zhuǎn)而望向遠處雪花飄落的地方。
他今天好似什么都沒有做,又好似做了許多事。
(二)往昔
文化雖然叫文化,卻沒有正經(jīng)的上過幾天學(xué),斗打的字也識不得幾個,姑且會寫自己的名字罷了。關(guān)于他不愿去上學(xué)的事,他的父親至死也沒有想通,當然也不會原諒他。趙氏家族與其他人家不同,他們在鎮(zhèn)上已經(jīng)流傳數(shù)輩,雖然談不上名門望族,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。文化的父親出生于民國元年,自幼學(xué)習四書五經(jīng),年長后,一心信奉孫先生“三民主義”,抗戰(zhàn)時,他一直活躍在皖北地區(qū)。聽說,想要成為他的兵,首先得認他為“干爺爺”。新中國成立后,他成了鎮(zhèn)上一所民校的老師。沒多久,就因病去世。當時,文化正在蕪湖的繁昌縣修鐵路,電報拍到工地的臨時指揮部。他乘著夜色爬上北上的列車。
至家中,母親與他未出五服的四嬸,抱著哭作一團。父親微微的斜臥在床板上,嘴唇已經(jīng)由紫變黑,整個身軀瘦得像一堆凌亂的干柴。本來不大的窗戶也被用麥茬擋住,屋內(nèi)就更加灰暗。依照鎮(zhèn)上的習俗,死人不能見光,而應(yīng)早日入土為安。四嬸為他披上雪白的孝衣,他問:“父親留下什么話沒有?”四嬸啜泣告訴他,“克祥哥,想讓你成為一個有用的人。”說罷就著手忙著出殯的事。
此后,文化就與母親相依為命。當時,他不過十七、八歲,還是個孩子。母親是個童養(yǎng)媳,性格內(nèi)斂,沉默寡言。如今家道中落,又遭逢文化父親病故,現(xiàn)在只能勉強度日。
文化在家族長輩的幫襯下,開始在鎮(zhèn)上的水泥廠上班。水泥廠是個好單位,他的工作內(nèi)容也十分簡單,就是隨著滾動帶上料。一下子成了非農(nóng)業(yè),他突然有種平步青云的感覺。
在農(nóng)村,三十歲是一個坎,如果三十還沒能混上個女人,可能一輩子就打光棍。轉(zhuǎn)眼文化已經(jīng)快到三十,雖然水泥廠效益不錯,卻一直沒有媒婆上門來說親。晚上,文化在拉風箱,母親在下面條。閑談中,母親說道;“男人無妻家無主,女人無夫家無梁”。文化默不作聲,只是用手里的剔火棍,撓了撓頭。母親接著說:“我托你四嬸,給你說了個王村的姑娘,你哪天買點東西去看看。”文化應(yīng)允的點點頭。自父親去世后,他對母親就格外尊重。
幾天后,文化在供銷社買了二斤白糖,徑直向四嬸家走去。四嬸當時正在家和面,聽見狗叫后,立馬前去開門。四嬸簡單的介紹女方的情況,他滿口答應(yīng),說:“人家能看上咱就成。”
約會的日子定在初八,縣城人民公園的長廊。好在縣政府的駐地就在青草鎮(zhèn),所以文化家離公園并不遠。離約會的日子還有好些天,文化從箱子里翻出父親從軍時曾穿過的皮鞋,準備去鎮(zhèn)上的鞋鋪修理。
三、四月間的黃淮平原,天氣依然有些微冷。漫山遍野的花草漸次開放,遠遠近近一派生機勃勃的氣息。不知何時空中已飄起小雨,雨在和煦的春風吹動下,顯得愈發(fā)輕柔。罷了集的午后,少了些喧囂,多了份安靜。文化的腳步在春風的吹拂下,顯得更加輕盈。他沿街道一直朝北走,在一條巷子的深處,停下腳步。這個鞋鋪有點寒酸,沒有任何廣告,也沒有標示什么有效的信息。只是在墻上掛了一片木片,用粉筆寫了幾個小字“小山東修鞋鋪”。木門半掩著,容得下一人,濃濃的膠皮味混雜著濕氣撲鼻而來。文化推門進去,黑暗里走出一人,脖子上掛著圍裙。他個頭不高,身材偏瘦,留著一臉的絡(luò)腮胡子,眼睛雖小,卻十分深邃。文化把鞋子遞給他,小山東低頭打量一番,在手中嫻熟的擺動著,從口袋里取出一張黃色的紙條,撕下一半遞到文化手里,另一半窩在鞋里。文化不放心地問道:“什么時候來拿?”黑暗里那個聲音答道:“總是明天!”好像約定俗成一樣。文化不知道這個自稱“小山東”的人什么時候來的鎮(zhèn)上,總之時間不會太長。
次日清晨,文化就來到鞋鋪,把紙條遞給小山東之后,他很快地找到皮鞋,又習慣性的用袖口擦了幾下。
性格怪癖的人往往有過人之處。文化不禁對于這個隱姓埋名的人,產(chǎn)生巨大的好奇,尤其關(guān)于那些鮮為人知的經(jīng)歷。
雨一直下到初七晚上,文化很早就睡下,可一直輾轉(zhuǎn)難眠。雨不停地打在屋后的竹林層里,簌簌作響。
初八一大早,天色陡然間放晴,恢復(fù)往日的明朗。雨后的空氣也異常的清新。
文化走到鏡子前刮去一直留著的八字胡,又用手拂了拂頭發(fā)。才發(fā)覺鏡子里的自己,儼然一個玉面書生,只是脖子稍稍歪向一側(cè),可能昨天晚上落枕的緣故。他早早的來到人民公園約定好的長廊里,手里拎著精美的禮物,時不時的朝四處張望。長廊里的紫藤蘿開出艷麗的花,一朵挨著一朵,在風的吹拂下,散發(fā)的淡淡的幽香,顯得格外快活。文化找了個稍微干凈點的地方坐下,日光從紫藤蘿的枝葉間漏了一些。地上的低洼處還殘留著積水。約好的十點,文化抬頭看了眼太陽,約摸十點一刻,人還沒有出現(xiàn),心有些著急。此時,在長廊的另一端,坐著一個姑娘,上身著紅色外套,下身一天黑色褲子。從側(cè)面看上去,留著兩條大辮子,身材微胖。文化不確定另一端的女人是不是小梅,也不好意思前去詢問,因為萬一不是,總覺得很唐突。于是,文化就一會搓搓手,一會扭扭脖子。直到夕陽西下,方才離開。當天晚上,文化沒有吃飯也沒有洗腳就睡去。四嬸前來詢問見面的情況,好向女方回復(fù)。文化母親把他的說了一番,四嬸連聲嘆氣,隨口說道:“看來緣分未到。”母親緊接著說,“他四嬸,讓你費心了。”說話間,已把四嬸送到門口,她也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與小梅相親不成功之后,文化一度很消沉。他從水泥廠下班后,就回家睡覺,很少與人交流。剎那間,一陣鑼鼓喧天的聲音,嚇他一跳。鎮(zhèn)上,平日里十分靜謐,尤其在晚上,只能偶爾聽到匆匆的路人腳步聲以及連連的犬吠聲。剛通上電時,很多家庭為了節(jié)儉,多數(shù)時在用煤油燈,除非有親來做客。所以大多情形下,整個鎮(zhèn)上漆黑黑一片。
依鎮(zhèn)上的習俗,結(jié)婚時,請一套嗩吶班吹拉彈唱,熱鬧一兩天,就算明媒正娶。文化披了件衣服,就順小路,朝著燈火通明的方向走去。
此時,已是春夏之交,天氣也愈發(fā)的燥熱起來。文化走近,舞臺上一個身著靚麗的女人,學(xué)著明星邊唱歌邊扭動著腰肢。臺下的鄉(xiāng)親,翹著二郎腿,不時的鼓掌歡呼。五彩的燈光閃爍晃動,照在他們的臉上;檠缥瓷⒈M的酒氣彌漫在半空中,有種刺鼻的味道。嗩吶班的人通常來自四下鄉(xiāng),城里人看上不這種類似賣藝求生的人。他們有兩個吹笙,一個吹嗩吶,二胡、電子琴兼而有之。給人一種不論不類的感覺。舞臺周圍尤其是正面,已經(jīng)被圍得水泄不通,很難有下腳的地方。文化一眼便望見那個標志性的絡(luò)腮胡子,小山東個頭不高,但坐的位置顯眼。文化拍了拍長凳上的小山東,示意他挪挪。兩個人并沒有寒暄,只是沉迷于演員的表演。
夜闌人靜,人群四散而去,邊走邊交流著觀賞的感受。文化與小山東也各自離開。
事主安排嗩吶班的人在老澡堂里休息,因為澡堂相對于旅社,還是便宜許多。老澡堂在鎮(zhèn)子的西南角,相傳是鎮(zhèn)上一個鄉(xiāng)紳所建,后來成為日占區(qū)時,日本人因為常在此洗澡,并進行改造。由原先的一個大池子變成現(xiàn)在的三個小池子。解放后,鎮(zhèn)上一些聰明人看到商機,合資對澡堂進行修繕,在澡堂的內(nèi)壁貼上花花綠綠的瓷磚以及裸體女人的畫像。澡堂里魚龍混雜,趕集做生意以及走親戚的人都會來此洗澡,天南地北的故事就司空見慣。出手闊綽的人,可以找個搓澡師傅幫著修腳,也可以在洗好后花上一塊或五角錢買個青蘿卜安神解渴。嗩吶班的人在澡堂睡一晚后,次日在婚禮上,吹拉彈唱一番就另謀差事。
文化在鎮(zhèn)子上沒什么朋友,交際關(guān)系也很簡單。他從水泥廠下班后,就到街上買了半斤豬頭肉,徑直朝小山東的鞋鋪走去。好像兩個光棍在一起就有無盡的話題,一來二往他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。
文化漸漸知曉,小山東原來因故意傷害罪被判入獄,出來后就一直流落在外。怕被人恥笑,不愿意回到家鄉(xiāng)。或許,修鞋的技術(shù)就是在監(jiān)獄所學(xué)。
幾個月后的的一天秋夜,寒露剛過沒幾天,上玄在云層中時隱時現(xiàn),天氣有點微冷。一個黑影踏著急匆匆的腳步,朝文化的家走去。此人身材高大,濃眉大眼,烏黑的頭發(fā)在夜色中更加油光閃亮。上身著一灰色外套,敞著懷。黑影不久來到文化家門口,敲門聲隨之響起,伴著敲門聲的還有一句:“文化,在家嗎?”文化聽到那個沙啞的聲音后,向院子外走去。
此人叫馬德駒是未分隊之前的大隊書記,現(xiàn)在沒什么職務(wù),卻依然很有威望。每次村里甚至鎮(zhèn)上有什么大事,領(lǐng)導(dǎo)都會聽取他的建議。文化雖然和他沒什么親戚,出于尊重,喊一聲“德駒叔”。村子不大,很多時候并不是為了奉承,因為誰都說不定會用到誰。
文化把馬德駒請到家里堂屋坐下,向放茶壺的桌子走去,說道:“德駒叔,喝水嗎?”
馬德駒隨口答道:“別忙活了,我剛吃過飯,坐一會就走。”
文化聽后心中暗想:正所謂,無事不登三寶殿。此時,德駒已從懷里掏出半包紅梅煙,遞給文化。文化愣了下,順手接了過來。兩人湊近,用火柴點了煙,煙絲滋滋作響。德駒深吸一口煙,霧氣從鼻孔里散了出去,同時,又用舌頭潤了潤嘴唇。文化知道這是要準備說正事的節(jié)奏,于是正襟危坐。
“鎮(zhèn)里頭打算修個大戲院”德駒不緊不慢地說,“正好相中咱們村的一片地方”說完后,他又吸了一口煙。
文化說:“那是好事”。說這話時,他心里一緊。因為他已經(jīng)大概猜出德駒此行的目的。
“你們家占了大部分,他們幾家也占了一些” 德駒說,手里也不停的比劃,還沒等文化開口。“鎮(zhèn)上肯定會有的補償?shù)模圻@都是遠親近鄰,吃不上虧”
文化滿口答應(yīng)了,因為家道中落,自己也是無能為力。人在身處低谷的時候,自然會降低對自己的要求,反倒對別人寄予厚望。文化不再關(guān)心自己的處境,即便是住處,可對于德駒口中的補償卻十分好奇。
過了大雪紛紛的冬季,天還沒有完全回暖。大戲院就開始破土動工,與此同時的還有文化他們幾家的房屋。天漸漸地變長了,文化從水泥廠下了班不再去小山東家,而是背著手朝大戲院的方走去,他立在破碎的瓦礫上,叉著腰極目遠眺,想象著大戲院完工時宏偉的畫面。那一刻,他無疑把自己當成設(shè)計師。
霜降來臨前夕,大約可以容納上千人的戲院如期竣工。剪彩儀式定在農(nóng)歷的九月十八,一個大吉大利的日子。文化特地請了假,準備一睹大戲院的風采。九月十八恰巧逢集,來來往往的人聚集在廣場前,九時一刻鳴炮奏樂,文化站在臺階的邊緣踮腳張望。大劇院巍然屹立,紅色的柱子,綠色的瓦。十分的氣派、端莊。與此同時,文化的新家也已經(jīng)建好,在青草鎮(zhèn)的邊緣,靠近津浦線,距離以前的地方也有四公里左右。起初聽著火車的汽笛聲很難入睡,久而久之,習慣成自然。
猝不及防的事情常常在不經(jīng)意間發(fā)生。趙村的一個青年在采石場放雷管的時候,被炸傷,血流不止后而離世。他家在山上包了一片地,常年以往水泥廠送石頭為生。當然,他也不是第一次爆破,只是大意罷了。雷管放在石縫里,引線也放的很長,他點燃后就伏在就近的草叢里,等待爆炸聲響起。長年累月,都是如此。那天雷管沒有響,而且很久都沒響。他近乎自負的自信,順著引線的方向走去,剎那間,一聲悶響,天旋地轉(zhuǎn),亂石俱下。附近放羊的人群都覺得異常,爭相跑過來,他躺在一片雜草里,面色蒼白,血肉模糊。村民順手薅起一把野草為他止血,不料。為時晚矣?蓱z家中的妻子以及父母雙親。
好事不出名,壞事傳千里。事故被傳得沸沸揚揚,有鼻子有眼,水泥廠的業(yè)務(wù)自然受到影響,文化變得有些焦躁不安。隔三差五,有日每日的閑著,離家又不方便。于是索性辭去水泥廠的工作。這事只是一根導(dǎo)火索,促使他真正離開的原因是德駒那晚臨走時曾許諾給他的,成為大戲院的管理員。這差事,對他無疑充滿巨大的誘惑。
文化在大戲院上班的頭一天,心里無比的激動,甚至有些不知所措。他打開舞臺上的燈,拉起幕布,呆呆地立在舞臺中間。腦海中浮現(xiàn)出自己穿戲服演出的場景,場下觀眾歡呼雀躍。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如此的想象,或許特別欣賞舞臺上的演員罷了。
文化在戲院主要負責看門及打掃衛(wèi)生。同時,兼任電影放映員。每學(xué)期鎮(zhèn)上的中小學(xué)都會組織學(xué)生去觀看選送電影。那段時間是文化最忙的時候,不僅要放電影,還得維持場內(nèi)的秩序。調(diào)皮的孩子看到一束光從機房里投到幕布上,就爭相的把手放在上面,做出奇怪的手影。文化看到此情景只能用話筒喊話,儼然一副村長講話的樣子。
時光疏忽而過,那年文化剛剛四十出頭。
過了四十之后,便沒有人來說親。母親在街上賣一些調(diào)味品,補貼家用。四嬸也隔三差五的接濟文化。有時候送點咸菜,有時候把自己蒸的莧菜陷得包子送給他們。一次,文化去四嬸家閑逛,相中一條小黑狗,就抱回家養(yǎng)。小狗一身黑毛,眼睛明亮,遂起名叫“小黑”。文化對它照顧有佳,喂它雞蛋羹,并用廢舊磚頭蓋起小屋。
狗通人性。每次文化去上班,小黑總會送他到門口,下班時就繞著他的腿走。閑暇時,他就把小黑帶到野外,鍛煉它的奔跑與叼食。
文化除了負責戲院的電影放映工作,還時常送電影下鄉(xiāng),為此鎮(zhèn)上專門給他配了個南洋牌的三輪車,盛放映器械。炎熱的夏天悄然來襲,西天邊的晚霞格外的誘人。荷塘里蛙聲陣陣,楊樹枝頭的知了也扯破喉嚨地叫。忙碌一天的農(nóng)人聚集在場上,男人光著膀子,嘴里夾著煙,婦女抱著正在吃奶的孩子,老人搖著蒲扇。月亮悄悄地爬上枝頭,天空如水般湛藍。幕布被拉起在場的中央,麥垛立在兩側(cè),一束光瞬間打在幕布上,現(xiàn)場變得安靜。這次放映的片子叫《賽虎》,土地革命時期,一個聰明機靈的狗的故事。
電影放到一半時,狂風大作,地上的塵土隨之揚起,烏云遮住月亮,豆大的雨點夾雜著雷聲,傾盆而下。人們倉皇的跑回家。偌大的場上只留下文化與一些矗立的麥垛。剎那間,地上的低洼處已經(jīng)積了些水,雨卻沒之前那么緊。
文化正躲在屋檐處躲雨,懷里抱著放映機。此時,一個身著白色衫子的女人,朝他走來,將手中的淡藍色的確良交到文化手中。眼神交匯處,文化有點不知所措,尤其在他聞到女人身上獨特的體香時,他渾身燥熱,一種無法形容的感情涌上心頭。他匱乏的知識無法形容那種熾熱的情感,因為那是他四十年來都未曾有過的,他想伸手擁抱那女人,卻又不敢。女人雙手攥著衣襟,羞紅的臉龐,像半山腰熟透的柿子。就這么兩個人呆呆地站了幾分鐘,一句話也沒說,不多時,女人轉(zhuǎn)身離開。女人離開沒多久,雨停了。
文化悵然若失地回到家,將淡藍色的的確良壓在箱子低處。他不知道女人的名字,女人應(yīng)該也不知道他的名字。起初,他不知道緣分是什么,也不相信。后來他漸漸發(fā)現(xiàn),其實,很多事,只有親身經(jīng)歷過才會深信不疑。人在晚上容易胡思亂想,尤其在睡不著的時候。在強大的自卑心的驅(qū)使下,文化開始對女性萌發(fā)幻想,幻想的對象從來都具有不確定性,可能是路邊賣菜的少婦,也有可能是嗩吶班的女人。但她們都擁有雪白的肌膚,修長的勃頸,豐滿的乳房,烏黑的秀發(fā)以及柔軟的腰肢。
打那之后,文化就有事沒事往鄉(xiāng)下跑。他在三輪車上差了個小紅旗,上面寫個幾個字:“送電影下鄉(xiāng)”。這次他準備的片子叫《芙蓉鎮(zhèn)》。他希望能夠再次遇到那個女人。因為,他準備許多話要說。如果不說,他會焦慮的無所適從。四十年來,這種感覺他從未有過。
轉(zhuǎn)眼間到了深秋時節(jié),梧桐樹的葉子黃了滿地。風吹得人瑟瑟發(fā)抖,綿綿的秋雨下個不停。文化想起他的老伙計:小山東。自從他在戲院上班后,他們就很少見面。文化提著酒瓶不覺走到街上,在正興純良燒酒坊門口停下腳步。老板姓劉來自南方的一個城市,每次文化來打酒,他總會多舀一點。不多時,文化已經(jīng)來到小山東的鞋鋪,門口依然冷冷清清,木門半掩著容得下一人,屋里灰暗有些潮濕,膠皮味從屋內(nèi)揮發(fā)出來。文化走到門口,正推門欲進,忽聽得屋內(nèi)有人言語,嬉笑聲隨之傳來。他停頓一下,轉(zhuǎn)身離開。
對面門口石階上,幾個中年婦女三言兩語的嚼著口舌。
一個說:“你不知道嗎?”看文化走來,故意壓低聲音,“聽說是趙村的那個寡婦”。另一個翹著二郎腿手里端著碗,露出詫異的表情道;“啊,就是那個采石場炸死的?”。抱孩子的婦女連忙補充道:“我也聽說了,男人才沒不到一年。”
文化聽著,連忙加快腳步······
冬至那天,正興純良燒酒坊的老劉,在供銷社大樓,買了一臺22寸的熊貓彩電。一時間引起鎮(zhèn)上人們的轟動。人們從未見過彩電,就爭著跑到他家去看電視,常常人滿為患,對于自動遙控器就更加的好奇。
文化突然意識到露天電影已經(jīng)過時,今后家家戶戶都會擁有彩電。果不其然,不久后。鎮(zhèn)上結(jié)婚的彩禮就要求有彩電。就這樣,送電影下鄉(xiāng)的機會少了,人們也不在感興趣。除了打掃衛(wèi)生之外,他變得無所事事。
鎮(zhèn)上的年輕人陸陸續(xù)續(xù)的去沿海城市打工,不久后,鎮(zhèn)上的小隅口附近開了一家舞廳,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。在燈光的閃耀下,女人們穿著連衣裙,跳著迪斯科,頭發(fā)散落在肩際。文化鼓足勇氣進去,耳朵被動感的音樂,震得發(fā)痛,模仿著別人的動作,不久后,他竟然覺得身體前所未有的放松。
有過第一次跳舞的經(jīng)驗之后,他每次下班后都會提著茶杯,去舞廳跳一陣。然后,就去老澡堂泡澡,他每次都睡靠右側(cè)靠前的第二張床鋪,買三兩片蘿卜,吹噓自己在舞廳的見聞。文化把一切的煩惱都拋卻,有時候竟忘了去替母親收生意。
就這樣過了大半年的光景,文化花去了在水泥廠工作的大半積蓄。一件事情的發(fā)生改變他紙醉金迷的生活。九月的開學(xué)季,中小學(xué)們沒有迎來每學(xué)期固定的幕布電影,而是一場話劇。演員來自市話劇院,主要講了兩個小故事。第一個講述在一個富裕的家庭里,孩子嬌生慣養(yǎng),直到被學(xué)校勸退的故事。文化見小演員上場,自己就站在舞臺的一側(cè),專注地望著他們的表演,演到退學(xué)時,文化恨得牙癢癢。另一個故事,正好相反,講述在四川大涼山一群孩子艱難求學(xué)的過程。學(xué)生們看的眼里熱淚,文化也是鼻子酸澀。
晚上,他在床上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難以入睡。他想起自己連日來在舞廳的生活,又想著父親的遺言;腥幌萑胍环N前所未有的自責與懊悔之中。他想到改變,卻又不知道做什么。他找到話劇院帶隊的老師,說明自己的想法。老師把一張紙條留給他,上面寫著市紅十字會的電話。他打電話過去詢問,得知國家的“希望工程&捐資助學(xué)”。
他知道自己要開始攢錢,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。而這或許就是父親所說的“成為一個有用的人”。
正月初八,大雪紛紛的午夜時分,小山東與寡婦的孩子出生,取名:毛蛋。在農(nóng)村,這名字倒是入鄉(xiāng)隨俗,圖得就是好養(yǎng)活。
(三)拾荒
天還沒亮文化就起床,簡單的洗漱之后,就小心翼翼地到偏房里推出那輛南洋牌的三輪車。三輪車自上次放電影之后就沒有騎過,車圈有點銹痕。盡管他已經(jīng)十分的小心,小黑還是發(fā)現(xiàn)他的動靜。只是睜著眼望著他,文化摸了摸它的頭,希望它不要聲張。小黑跟在他的身后,他關(guān)上門,小黑又從門縫里爬出,三番五次,文化終于作罷。。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做什么,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。他騎車向著青草鎮(zhèn)的方向走去,花錢在和平商店買了一個隨身攜帶的收音機。
津浦線經(jīng)過的火車發(fā)出轟鳴的聲音,東邊的天空露出魚肚白,楊樹丫上沾著的雪依然沒有完全融化,冬天還很漫長,遙遠的春天也在趕來的路上······
為了不讓別人發(fā)現(xiàn),尤其是熟人,生人當然全無關(guān)系。文化通常都會騎上幾公里路,在兩個鎮(zhèn)子的交界處停下,他一手拿著類似火堿的鉗子,一手提著黃色的尿素口袋?吹绞裁雌茽、廢鐵,就往口袋里放,當然對于易拉罐、酒瓶、塑料瓶也絕不會輕易放過。而小黑通常會跟在他的身后,有時候也會幫著刁一些東西,文化看到此情此景既感動又欣慰。
中午左右,他就會在燒餅鋪上買點燒餅充饑,偶爾買瓶啤酒。吃燒餅時,小黑就趴在他一側(cè),文化就糾一角扔給它。畢竟,也有它的一份功勞。簡單的吃完飯后,文化就在樹旁休息。他解開系在車把上的收音機,聽著當日的新聞。當然,偶爾也有喜歡的舞曲。
日落之前,文化就把撿到的東西,送到附近的廢品回收站。老板稱重后,把錢交給他。頭一天,他掙了大約30元。文化把小黑抱上三輪車,飛快地蹬著車,因為他要趕在天黑之前幫著母親收生意。
眼見文化母親年事已高,腿腳不方便。生意也做不動。索性在家打牌,后來眼睛也患上白內(nèi)障,打牌也成了奢侈。
不久后,文化帶上一頂藍色的帽子,腰間也別著一個煙袋。一次午后,文化推著三輪車,路過一條曲折的小巷,巷內(nèi)傳來女聲清唱的歌謠。他聽不真切,就靠近聽著,小黑在屋外三輪車邊。眾人坐在小板凳上,腿上放著一本《圣經(jīng)》,一個女人在前方領(lǐng)唱《哈利路亞》,文化看到他們的表情,眼神里透露出虔誠與希望。領(lǐng)唱的女人招呼他進來,文化不好意思的轉(zhuǎn)身離開。
文化每次路過那個小巷都會駐足,只是有時候會聽到頌歌,有時候不會。后來他才知道,他們并不是每天都做禮拜、禱告。只有每周的周五。一次,文化把手洗的干干凈凈,鼓足勇氣走了進去。領(lǐng)唱人給了他一本嶄新的《圣經(jīng)》。漸漸地,每到周五,他都不去拾荒,而是在老澡堂洗好澡后,去做禮拜。只有如此,他才以為是對“主”莫大的尊重與敬仰。從此,他就信了耶穌。
很快幾年間過去,毛蛋在津浦小學(xué)上三年級。早春的夕陽西下十分,文化坐在毛蛋放學(xué)必經(jīng)之路的石階上,若有所思。斜陽的余暉,打在他飽經(jīng)滄桑的臉上。香椿散發(fā)出刺鼻的味道,楊柳枝自由地舒展。他的手里拿著一本書,不多時,毛蛋就出現(xiàn)在文化的視線之內(nèi)。文化喊起他的乳名,毛蛋直奔而來。毛蛋摸了一把跳躍的小黑,就一屁股坐在石階上,文化打開書折疊的地方,讓毛蛋讀給他聽。毛蛋張嘴磕磕巴巴的說:“愛是恒久忍耐,愛是恩慈愛是不····”毛蛋的朗讀就像是秋天的豆粒,在烈日下不定時的蹦出豆殼。文化見此情形只好說,“遇到不認識的就跳過”。毛蛋應(yīng)允的點點頭。“愛是不自夸,不張狂,不作害羞的事,·····凡事包容,凡事相信,凡事盼望,凡事忍耐,愛是永不止息。”短短幾行字,被毛蛋讀了大約半個小時。但文化仍然欣慰的開懷一笑。
盛夏,文化拾荒路過一家婚宴,天已經(jīng)漸漸的暗下去,散過席人們還沒走,璀璨的煙花在夜空中閃耀,五彩斑斕,又轉(zhuǎn)瞬即逝。小黑在桌子下,揀拾骨頭。四周散發(fā)著刺鼻的酒氣,嗩吶班的演員已經(jīng)開始搭建舞臺。文化坐在三輪車幫上,嘴里叼著煙袋。他起初只是想撿一點酒瓶與易拉罐,有人在旁邊說,這批嗩吶班演得好,才臨時決定一看。簡易的舞臺很快就搭好,嗩吶上綁著一塊四方的紅布,見臺下觀眾已經(jīng)坐好,一個中年男人拿起嗩吶,吹奏一曲《百鳥朝鳳》,他鼓著腮幫,朝著風來的方向,用力地演奏。尖銳的聲音夾雜著喜慶,傳到很遠的地方。一曲吹罷,臺下發(fā)出熱烈的掌聲。接著上場的是一對相聲演員,他們身著傳統(tǒng)長袍,插科打諢,將觀眾逗得捧腹大笑。文化覺得沒什么意思,起身要走。捧哏的相聲演員說要獻上一小曲:《送情郎》。 他模仿女性的口吻,話筒里傳來細膩的聲音:“一不要你憂來二不要你愁,三不要你穿錯了小妹妹的花兜兜啊·····小妹妹送我的郎送到大門東,偏趕上老天爺刮起了西北風啊,刮風倒不如下上點小雨好啊,下小雨那個留著我的郎多呆上幾分鐘·····”文化用心聽著,不覺已融入到故事之中。腦海里想象著多年前他在鄉(xiāng)下放電影時,那個穿白衫子的女人。雖然時隔已久,但他一直都沒有忘卻。
回到家中,文化用冷水洗了臉,他覺得那水涼得有些發(fā)硬,即使在炎熱的夏季。
文化把近些年拾荒攢的錢,一次性捐給貧困山區(qū)的兒童。當晚,他到老劉的純良燒酒坊打了半斤酒,又在鹵菜店買些花生米和豆腐干。透過窗欞望著遠處的天空,壓在心頭的事終于得以釋懷。
初秋的午后,陽光很暖,文化的車里仍然沒多少貨。他不覺已經(jīng)走進縣城,晚上的城市華燈璀璨,車水馬龍。步行街上的人群,匆匆地走著,旁邊行道樹葉子不時地散落。文化推著車在縣府巷附近拐來拐去,在一處名為“清水綠園”的小區(qū)門口停下腳步。“清水綠園”是專門安置一些退休干部的小區(qū),平時管理不嚴,人流量極少,以老建筑居多。老年人吃過飯沒什么事,又睡不著,一般都會在健身器械旁遛彎。趁門口的保安沒注意,他進入小區(qū)。在一處垃圾桶的地方,文化用火堿不停地挑選、分類。不多時,地下就一片狼藉。這時一身著黑色制服的男子拿著手電筒走來,嘴里不停地嚷嚷:“干什么的?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?”文化鯁直脖頸,青筋暴漲說:“你說什么地方?我拾點東西怎么了。”小黑則在一旁猛烈地亂叫。周圍鍛煉身體的老人圍攏過來。勸著:“都不容易,讓他走吧。”文化花白的頭發(fā)在路燈的照耀下格外耀眼。
文化把撿到的東西賣給附近的一處回收站。推著車走在回去的路上,不遠處傳來一曲悠揚的二胡獨奏。文化順著聲音走去。在一個名為書院巷的盡頭,一個老人在樹下坐著,手里拉著二胡,面前一個破碗,里面橫著幾個大小不一的硬幣。老人胡須花白,頭發(fā)直愣著,手像一塊開裂的樹皮。他沒有意識到文化的到來,只自顧自的閉眼演奏,一曲《賽馬》,又一曲《二泉映月》。如泣如訴,充滿整個書院巷。文化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去天橋甚至廣場上去演奏,因為那樣會獲得更多的施舍。看著他如此動情的演奏,或許,對他而言,錢并非最重要的東西。小黑也爬在馬路牙上豎起耳朵傾聽,夜前所未有的靜謐。文化從口袋里掏出今天拾荒的所有錢,大約二、三十塊,全都放進那口破碗里。老人仍不動聲色地拉著,就像從未有人來過一樣。
文化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,一輪皎潔的明月懸在西天
邊。蟋蟀在草叢里,發(fā)出悅耳的聲響。他為自己在小區(qū)與保安的爭執(zhí)感到后悔,又有一些委屈,不覺眼睛濕潤。但是想到那些貧困山區(qū)里孩子們渴望讀書的眼神,以及小巷演奏二胡的老人,心里又十分的堅定。
冬至前夕,文化收到一封信,信封用牛皮紙包裝,字體彎彎曲曲,顯得有些幼稚。他不敢拆,把它順手裝在口袋里,夕陽西下之時,在毛蛋放學(xué)的必經(jīng)之路上,文化坐在石階處。熹微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,周圍一片喧囂。文化一眼就看見毛蛋,招手讓他過來。
除小黑之外,毛蛋成了他唯一傾訴的對象。
文化把毛蛋帶到一處安靜的地方,從左側(cè)口袋里掏出阿爾卑斯的糖果,交到毛蛋的手里,然后又從右側(cè)口袋,拿出信封,說:“看看里面寫的什么?”毛蛋小心翼翼地沿封口處撕開。
“爺爺:
您好,收到您的資助,我們非常開心,又有機會可以上學(xué)了。很多次,看到別的同學(xué)背著書包上學(xué),我們只能割草喂牛,或者上山砍柴。那時候,心里充滿渴望也覺得世界的不公。后來,我們就相信命運的安排····
雖然我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,但我們已然十分的感激。祝您身體健康,萬事如意。”
毛蛋用娓娓道來的語氣念完整封信,他自己也被感動的眼睛濕潤。
晚上,呼嘯的北風席卷而來,霎時間,塵土飛揚。在文化家的偏房里,爐火燒得正旺。毛蛋趴在三合板搭建的簡易桌子上,文化坐在旁邊叼著煙袋。文化說一句,毛蛋寫一句。
“孩子們:
你們好,收到你們的來信,我非常高興。好好學(xué)習,不要為錢發(fā)愁,爺爺會想辦法。遇到不會的問題,要多和同學(xué)們討論。天冷一定要多穿點衣服,放學(xué)就回家,不要到處亂跑。命運把握在你們自己的手里····最后,祝你們學(xué)習進步,更上一層樓。”
不覺夜深了,回信終于寫好。毛蛋問文化:“叔,署名寫什么?“文化想了想,腦海中浮現(xiàn)出父親當年講課時所講的話:”謙謙君子,溫潤如玉“。”我看,就叫玉先生吧。“毛蛋會意地點點頭,在紙的右下角寫下三個遒勁有力的字:玉先生。
次日一早,剛蒙蒙亮的時候,文化就起了床。他抹黑打開壓在箱子底處的淡藍色的確良,而后又套上平日里常穿的黑色棉襖。接著又從偏房里推出常年騎的南洋牌三輪車,趕在天大亮之前,前往四公里外的鎮(zhèn)上。文化把頭縮進領(lǐng)子里,一只手扶著車把,另一只則插在口袋。畢竟已至知天命的年紀,又加上常年煙不離手,酒不離口,身體日漸欠佳。他如愿成為郵局里的第一個“顧客”。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,文化終于在信封上貼了郵票,寫了郵編。心滿意足的走了;丶业耐局,天下起大雪。他望著雪花飄落的地方,陷入沉思······
(四)冬至
幾年后,毛蛋如愿的考上一所位于西安的大學(xué),冬天的周末,窗外寒風凜冽,梧桐樹最后一片葉子搖搖欲墜。天轉(zhuǎn)瞬間變得灰暗,頃刻間,竟飄起雪。毛蛋在簡易的黑板上寫下《相信未來》,同學(xué)們張著大大的眼睛,眼神里充滿新奇與渴望。接著,他又寫出詩的前幾行:“當蜘蛛網(wǎng)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,當灰燼的語言嘆息著貧困的悲哀,我依然固執(zhí)地鋪平失望的灰燼,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……”。孩子們齊聲朗讀起來,聲音顯得稚嫩與清脆。毛蛋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寫這首詩,只感覺竟然來支教就應(yīng)該帶給他們不一樣的東西。
毛蛋不覺想起小時候,文化讓他讀的《圣經(jīng)》,又想起自己給貧困山區(qū)兒童的回信。心里一陣感動與溫暖。眼神忽然模糊,望著窗外越下越緊的雪,腦海里浮現(xiàn)出這樣的畫面:在廣闊無垠的黃淮平原上,紛紛的大雪覆蓋整個村莊,雪白得射眼,呼嘯而來的北風像一記流氓哨,冷峻而又悲涼。一個須發(fā)盡白的老人,佝僂著身軀,在雪地中吃力的推著三輪車,車把上掛著一個老式收音機,身后跟著一條黑狗。他們在廣闊的雪地上,留下一行不規(guī)則的腳印,堅定而有力·····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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